有一天，父亲对我说：“我这一生也算是幸福的”，我震惊了！

因为在我从小就有的意识里：父亲是不幸的！

因本身性格清高不适宜社会之外，也因为娶了我母亲，有了我们姊妹三人之后，从此被家庭和责任套牢，很难施展抱负，这也是少年时代的我亲耳听父亲说过的。

在我心中，母亲是配不上父亲的！

父亲是家乡远近闻名的大学生、是才子，只是生不逢时，尚未毕业就遇到十年动乱，加上祖父早故，家道中落且成分不太好，幸亏祖辈为人宽厚大度邻里关系极好，才侥幸评为中农。父亲不善农活，27岁娶了小十岁赤贫的母亲，一个干农活可以是三倍于父亲的人，母亲不止一次夸海口：“除了挑担子我比不过你爷（yá，方言父亲的意思）之外，他做什么都比不过我：同时挖土，我挖两块，他半块都挖不了........”

在那个靠干活活命的年代，我们一家老小六张嘴，母亲承担了很多，所以，当父亲一有空就捧着一本书时，母亲会训斥得理直气壮：“又看看看，看菱形牌理（到现在我都不知这四字是啥意思），看了能当饭吃？能当衣穿？灯芯儿拨一下亮一下，不知自己找活干啊，我里里外外都忙得要死.........”

每当此时父亲会黑着脸去做母亲交代的事，我就替父亲悲哀！为何我这么优秀的父亲却老是被一个无知无识的农妇欺负？

父亲除了瘦弱不会干农活（也不会做家务）、不会赚钱外，无论人品、才华、言行举止，还有脾气性格等等，所有都堪称完美！这一点从幼时我有记忆起一直保持到今天，而且永远不会变。

而母亲呢，出身赤贫、也勉强读了三年书，但从小家庭就是悲剧：日本走兵，外婆作为童养媳9岁就被送到了婆家，那个年幼的小丈夫唯一的嗜好就是没轻没重打还是小女孩的外婆，而且这种恶习一直延续且变本加厉，外婆有劳动能力之后就游离在家庭之外，在外面找各种活干，母亲5岁之前一直养在她的外婆家——我外婆的娘家，算是幸福的，而我外婆终究是想方设法脱离了那个环境，那个年代那个年龄又终究是不可能永远独身下去的，于是外婆在娘家人主持下改嫁，带着我母亲这个拖油瓶，谁知又是一个打人没有分寸的主，外婆脚痛很多年了，某某卷起裤管会指着那大腿外侧深陷处说：“我被那老家伙真的打伤了，遇到什么就拿什么打我，一不高兴就用椅子打，用扁担砍，这凹陷的地方就是他一扁担砍的............”外婆一提起这两个男人，只有深深的恨，还有泪，以及对安排她命运的她父亲的怨  .......

被连带遭殃的还有母亲，动不动就被继父揍：小小年纪在地里干活不如继父的意，一个耳光摔过去，连隔着几块土的老乡都听见脆响；继父会扯着母亲的头发往墙壁上撞，外婆护母亲就一起揍…

母亲至今不会忘记，她嫁给我父亲那天，那个神经病把所有的喜糖豆子之类打包全扔进了池塘，而外婆又不得以到处找保姆的活干，近二十年，一直到老........

从我记事起，每每有人告诉母亲：你继父来了，或者我母亲远远看到他来了，都会拽着我们姊妹从后门一路狂奔，等那个神经病在我们家门上、墙壁上、任何可以写粉笔字的地方洋洋洒洒留下各种毛主席语录走远之后，母亲才会带着我们回家清理，她怕他伤害我们，她怕他到如此程度......

我初一那年，母亲的继父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一个洞，靠堂兄送食送水（唯一的儿子也在某个冬天被他用菜刀追着砍出了家门，从此流浪几十年再也没有回去过），拖了大半年死了，母亲始终没有去看过他一眼，不是不可怜他，而是内心充满了厌恶，曾经母亲也让读初中的姐姐给他送过新衣服，他却想追打我姐姐，被邻人拦住，母亲便再也不理他了。

母亲的原生家庭是极其悲剧的，不知是遗传了外婆，还是环境造就，母亲脾气不大好，所以，“偷懒看书”不会干活的父亲动不动被母亲训斥，但父亲从不对着来，总是避开母亲的怒火，母亲发泄一下也就没事了，照样努力干活，改善家里的环境。

但父亲是天生的好脾气，不管母亲怎么闹脾气，他总是包容避开，毕竟母亲除了脾气燥点、没有他有见识，但漂亮、聪明、贤惠、朴素、勤劳、顾家、正直、善良、心直口快（完全没有外婆嗜钱如命和耍小聪明的算计，这也是外婆一生不幸经历造就的）。父亲是感激母亲的，他觉得娶到母亲是他的福气，在那个糊口压倒一切的年代，母亲真的顶起我们家的半边天。

多年以后父亲学聪明了，母亲一生气，他就开玩笑哄母亲，母亲多半破泣为笑，像个小姑娘一样。某年春节回家，父亲告诉我：“你妈是个富婆，钱太多藏在枕头里，都起霉了。”母亲不好意思笑了，说藏了500元私房钱忘记了，拆枕头洗才发现，老被父亲嬉笑，而那时我才知道：母亲从没当过一天家，没掌管家里一天的财政大权，全都是父亲掌握的，她说自己脑子糊涂管不了。

母亲这个说法我不认同，在一个女人普遍缺乏安全感，想牢牢控制家里的财政大权的国度，有多少女人为了家里的财权和钱吵闹的？母亲的糊涂只能说明：她信赖我的父亲，而她的这种信赖从来没有动摇过！只是家里买菜开支没钱了，她会找父亲：老东西，我又没钱了啊，只能吃青菜了！而父亲一般都会多给点。

随着我们姊妹长大可以自理，不再是负担，也随着父母年龄增大，经历着一些事情，彼此体恤和照顾，母亲是真的越来越少生父亲的气了。

也许这些都是父亲觉得幸福的地方吧？！

只是，一场大病，劫后余生的父亲不再执著于自己的理想：当一个作家，而是整日种菜逗孙与几个老友畅聊，也确实是安宁的，而这种安宁就是暮年的幸福吧？！

因父亲之故害怕遇到一个不理解自己的人，我对婚姻慎之又慎，总觉得：志同道合三观一致是幸福的必要条件！而在父亲说自己是幸福的那一刻，我产生了深深的怀疑，果真如此吗？也许，双方都人品好、不自私、善良、宽容体谅、多念及对方的好，共同为家庭努力才是保证吧？肯定是！但人品不好就不幸福吗？如果是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凑在一起，也可能是幸福的。

又或者，我父母终究是三观一致的，只是父亲因环境所迫放弃了更高的事业追求，选择和母亲一起：把家庭搞好！

而我所坚持的是杨绛和钱钟书那神仙眷侣一样的高度契合，那是可遇难求的，想必他们也不曾为吃饭糊口问题而挣扎的吧？当你为吃饭生存而挣扎时，一切都得让路，包括对理想婚姻以及事业的追求，能有世俗幸福的婚姻就不错了，比如，我的父母！

（梦蓝：写于2019.8.25）